第四百八十八章 心理阴影


    哪怕这些暴力都是为了单纯而善良的祈愿,她也不想面对这一事实:在某个午后意识到那些淤积在指甲角落的黑色污渍不是铅笔灰和油墨,而是干涸的血渍。
    但是在顾云夕站在那片工地背后,参加葬礼时还是会质问自己:如果她真的选择它,而非那些人,它的地基难道不是盖在这脆弱的坟墓上……

    她突然地对一切感到厌恶,对世间的平等厌倦,这种波涛般的无力感总是不合时宜,突然之间好像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多余,无论是行走,呼吸还是握手都失去了实感,云朵投下的阴影没有落在她的肩上,耳边的啜泣也不尽然真实。

    世界瞬间显露了自身在季节,日光,被雕凿的木料和淬炼而成的钢铁之下漆黑而混沌的面貌。

    万物像是变成一层被洗得发白的旧桌布,被轻易地卷走,而她沉浸于嶙峋而漆黑的岩层中,被翻滚的巨浪吞噬,消解五感和四肢,只剩下一声苍白的叹息,悬浮在无底的黑暗中。

    她回忆起江止寒的话:“值得被爱”,她想到这个短句,它带着金色的浮光从脑中闪过。

    她回忆起江止寒的一切:跳动的金色卷发,蓝色的眼睛,浅色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的雀斑,总是因为寒气和海风而通红的脸颊,鼻尖和耳郭。

    她已经很习惯这人呆在身边,和自己聊一切普通人该聊的话题:天气,碗里的汤,教堂里听到的事情,某个作家的书,刚刚上映的电影,新的音乐,有时候关于基督教的历史,入门级别的心理学和某些政治和哲学上的讨论。

    她并不害怕和江止寒讨论任何冒出脑袋里的想法,她知道无论是要说什么,无论暴露出怎么样幼稚的赤诚和感性,眼前的人都不会展现出轻蔑,或许会大笑,或许会认真地低语。

    或许会皱起眉头思考,但一定不会像父亲,或者其它学校里的朋友那样眯起眼睛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想?”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脚下的石砖终于不再晃动,她们坦然地踩在傍晚靛蓝色的古老石路上,讲尽只有在青年时会有的话题,在海滨常年翻滚的阴云下分享各自的激情,发丝紧贴着脸庞,在咆哮的海风中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云层后遥不可及的星宿。

    她常常说服自己:她该忘掉这一切。她没有能力给江止寒带来任何事物,除了混乱和危险,她什么都不拥有:安定的生活,博览群书的学识,甚至适合的安慰和支撑也很难,她总是不知道安慰时该说什么。

    顾云夕安抚过极度恐慌中的同伴,但一个伤心的普通人就算在她面前涕泪交加,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

    何况她生活中的一切只要参与过一次,你就没法无视它们,而它们也会源源不断地找上你。

    她的祖父,她的父亲都在其中度过了一生,贫穷,颠簸而危机四伏。祖父最后也想像自己那样,远离这种生活,用全部积蓄买下一个小牧场,最后在冲天的烈焰中葬送了自己和祖母。

    那团烈火像是黑帆,一种飘忽的噩兆闪耀在她的身后,在遥远而荒芜的草场中,那种恐惧依旧熊熊燃烧,在深夜熏黑她的脊梁。

    常年的离群索居导致她很少和人接近,甚至在聚会场合浑身不自在,可如果他需要这一切呢?

    她想着,江止寒需要的是安定的生活,良好的声誉。

    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向往,还有一丁点非分的幻想都会涌上她的脑海,它们逐渐充盈她的肺腑,带着黏腻的糖汁撑得她的脸颊泛出绯红的血色,发酵成某种带着酒气的耳鸣。她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只能每次告诫自己:忘掉吧,不过是一个夏天就会过去的幻觉,那只是她职业所需,并不是专门给予自己的善意。

    但一切越发地鲜明而炽烈,他的手像是柔软的烙铁,金色的卷发在夜色下像崩裂的火星。

    顾云夕没法移开视线,没法抽开自己的手,只能放任它们刺痛自己的皮肤和眼角。

    杏子的香气充斥在她的小房间中,在塑料袋中,因为红酒瓶的挤压,一颗杏子在刹车时被碾得凹陷下去。

    她掏出它,透明的汁水顺着她的手腕流下,果肉和果皮的芳香爆裂在空气中,柔软的果肉扭曲地敞开自身,隐约能看到褐色的果核。

    顾云夕情不自禁的回想起了那一天的枪战,那发生的一切。

    她伸出指头去碰果核:带着阳光的温度,黏糊湿软的纤维钻进她的指甲,果汁刺痛着她手上还没好得彻底的伤口,瘙痒爬上她的神经末梢。

    顾云夕犹豫了一下,抑制住再稍稍用力,让手掌和五指完全埋在金黄的果肉中的冲动,丢掉了它。但是那种隐约的,不可言说的渴望总是在入夜时浮现,在一切颤抖的灯光下企图熄灭她的理智。

    她知道自己的手不能放在任何地方,她可以握住手,可以拍背后,如果抓到时机,可以在帮忙整理领子时让自己的手背拂过脸颊和脖子,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她想要忘掉,但总是回忆起那几天的场景,粘稠的血液挂在苍白的脸上,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漆黑的云和无法流动的空气。

    顾云夕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借机疏远这一切。

    这条老旧的街道重新变得死寂,建筑们默不作声地并排站着,海鸟的鸣叫和风撞击玻璃窗的声音变得响亮。

    她已经多久没有注意它们了?

    顾云夕继续在公司认真地工作,开始了一个新的项目:一栋给新婚夫妻的小别墅。生活中总有别的事情可以填满那些曾经用来谈话的时间:一本书,一圈绕着城市的慢跑,有时候她只是坐在沙发上,低低地开着音乐,对着墙面发呆。

    她确实几乎忘记,这样的欺骗差点就唬住了她心底那点瘙痒的渴望,像是淌进袖口的果汁,是一种外人不可见的狼狈,她确实偶尔等着门铃响起,这样她就不用推托自己,不用考虑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利益,分寸,身份和职业。
本页面更新于2024-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