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前阵子,来了个幼稚园的小男孩。」

以前,一名牙医助理跟我聊起这件事。她是我的调查对象,二十五岁,家境颇富裕,任职牙医诊所。结束调查后,她遭到杀害。凶手亲口告诉我,杀人动机是为了遗产。

不过,这不是重点。总之,她根本不晓得只剩三天寿命,语气相当开朗。

「小男孩问医生:『我会蛀牙是不是你的关系?』他认为先有牙医,人们才会蛀牙。」

「跟军火商引发战争是相同的道理吧。」我随口回答。

从前,我负责调查一个将地对空飞弹卖往中东的美国人。交易后,他旋即命丧一场爆炸攻击。「要是不卖武器,或许根本不会有战争。」他生前经常如此自嘲。「就算没有武器,人类还是会开战。」听到我这么说,他像是稍稍松了口气。

「军火商引发战争?」牙医助理笑道:「跟牙医是两回事吧。把蛀牙怪在牙医头上,未免太没道理。」

「是吗?」

「你是认真的吗?」她哈哈大笑。「千叶先生,你果然有点少根筋。」

我没生气。在人类眼中,我的言行举止似乎非常奇特。我早习惯被人类当成怪胎,毕竟以人类的时间概念计算,我干这行超过上千年。

「你会不会觉得来治疗蛀牙的患者很可怜?」我问。

「唔……」她思索片刻,「看到患者的蛀牙,我顶多会感叹『蛀得真严重』,但不会感到同情。一样的道理,面对严重的蛀牙,我也不会兴奋地认为『可以大显身手』。说穿了,这纯粹是工作,过程中只需要技术与知识。」

我十分认同这个观点。人类在眼前死去,我会觉得「真是遗憾」,但不会产生其他感情。既没有同情,也不会感到寂寞,就像牙医不会对磨掉的蛀牙抱持特殊感情。我仅仅是调查负责的目标,并就「此人该不该死」进行回报。

为何我要做这种事?

这是我的工作。跟牙医助理的差异在于,我不需要技术与知识。严格来说,我只需要毅力与耐心。因为和人类相处一个星期,实在无聊得难以忍受。

我造访的那户人家,位在东京世田谷区南方的住宅区。不久前,我才为另一件调查工作来过附近。当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森林,栖息着各种昆虫,几乎看不到人类的屋舍。没想到,短短数十年竟盖起这么宏伟的房子。以「宏伟」形容,并非我真正的感受,而是站在人类的立场,揣测这屋子应该算是宏伟。总之,此地的房屋外观都极为气派。

「按门铃后,说句『我带来重要的消息』,对方大概就会开门。」情报部下达指示。

「这算哪门子指示?」我忍不住抱怨,「听起来只是抽象的预测或希望。何况我连那是什么『消息』都不清楚。」

于是,情报部的负责人告诉我「消息」的内容。除非我提出要求,否则情报部不会主动提供任何情报。面对情报部的老毛病,我颇无奈。

更过分的是,负责人竟然接着问:「这次你打算如何回报?」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调查还没开始,怎么就问结果?」

「心里总有个底吧?」

「你在说哪门子蠢话?我的工作靠的是判断,不是推测。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如果认为调查对象不该死,不用勉强。」

「不用勉强?什么意思?」

「不用勉强让调查对象死亡。」

「这又算哪门子指示?为何我非得让这个人活下去不可?难道他是特殊人物?」问归问,但我很清楚,根本没有所谓的「特殊人物」。果然,对方回答:「不是的,我这么说与目标本身毫无关系。只是想告诉你,要是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太多。」

「希望他活久一点?你是指谁的希望?那个人类,还是我?」

「双方。」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加重语气。对方一副「早知道就不跟你扯这些」的表情,放弃似地应道:「没什么,忘掉刚刚的对话吧。千叶,专心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不用吩咐,我也明白。难道就不能给些对工作有帮助的建议?」

「倘若目标产生戒心,反复强调你是他的幼稚园同学就没问题。人类的记性很差,几乎不会记得以前的事。这样做就不会遭到怀疑,不用担心。」

「千叶?我念幼稚园时,认识姓千叶的同学吗?」山野边辽立刻感到不太对劲。根据情报部提供的资料,他今年三十五岁。不过,人类的年龄和品质不见得成正比。年纪大不代表优秀,只代表血管、内脏等肉体器官的使用时间较长。

依过往的经验,人类的本质在五岁后几乎不会改变。

比起我见过的「三十五岁男人」,山野边辽更显苍老。他的眼窝微微泛黑,眉头之间皱纹不少。

「毕竟是幼稚园的朋友,难怪你不记得。」我应道。

「不,我的记性很好,幼稚园的朋友大都记得。」

「小时候的事,你真的记得?」

「不久前,为了替小说中的角色取名字,我才翻过幼稚园名册。」

怎么跟当初讲的完全不一样?我忍不住吐槽情报部。去他的「不用担心」,最后还是现场调查人员收烂摊子。

「千叶、千叶……」山野边辽歪着头喃喃自语,仿佛想唤醒脑海的回忆。

「请用茶。」身旁传来微弱的话声。山野边的妻子美树在我面前放一杯茶。她穿黑毛衣搭黑长裤,似乎在哀悼去年过世的女儿。据我所知,人类的生死与衣服颜色并无直接关联,黑衣没有缓和悲伤的效果,鲜艳衣服亦不会伤害死者,但我不打算探究人类这种习性。人类重视「科学」与「资讯」,却又放不开「运势」与「迷信」。为了「六辉」(注:或称「六曜」,是指「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及「赤口」,分别表示当天宜行何事,为历法中的吉凶信仰。)信仰,病患不肯轻易出院,导致空不出床位,医院乱成一团的情景,我早就见怪不怪。从前的时代还流行过「方违」(注:自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阴阳道方位吉凶信仰。)、「灵验」(注:泛指通灵者或僧侣借神佛之力为人趋吉避凶、实现愿望的作法仪式。)。

山野边美树露出袖口的手腕相当纤细。她比山野边辽小一岁,眼白布满血丝,不晓得是睡眠不足、情绪亢奋,或是过敏造成的发炎。

「幼稚园时,我们一起玩过黏土,然后我去过你家一次。」在不引起怀疑的范围内,我补充一些情报部提供的资讯。「你家的书柜很多,堆满伯父的藏书,还挂着好几张奖状。」

「啊……」山野边辽颇为惊讶。「家父因工作上的表现领过不少奖。他在通讯公司负责技术研发,几乎全年无休。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公司研究和实验,是彻头彻尾的工作机器。」

「他不是人,而是机器吗?」

山野边辽一愣,应道:「不,他是人。」

「他是人?」

「在我心中,他不是称职的父亲。虽然不会在家里动粗或作威作福,可是他满脑子只想着工作。」

「工作总是辛苦的。」我当然是联想到自己的工作。看见同事混水摸鱼,我就不禁浮现「不辛苦的工作没资格称为工作」的想法。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但父亲简直生来就为了工作。他非常认真地研究,检验新技术,在商品开发上发挥所长。他亲口说过喜欢工作,相当乐在其中。」

「工作不可能快乐。」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不仅平日,连假日他也老往公司跑。我和父亲难得见一次面,每次遇上他,我都像跟远亲打招呼一样

紧张。面对我时,他总板着脸,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山野边辽扬起嘴角,「不过,后来我才晓得,事实并非如此。」

「不然呢?」

「父亲是在害怕。」山野边辽的笑容消失。

「害怕什么?」

山野边辽没回答,只说:「他努力摘取每一天。」

「什么意思?」

「『努力摘取每一天』,这是古罗马人的诗句。父亲奉为座右铭。」

「喔……」我听不懂,还是随口附和。在我的工作中,这是单调却重要的基本程序之一。

「对了,千叶先生,你带来什么消息?」美树在山野边辽身旁坐下。

「那男人的藏身地点。」

坐在右侧的山野边辽一听,顿时有些紧张。

「山野边,你晓得那男人离开法院后,去了哪里吗?」

山野边辽的脸忽然皱成一团。我十分错愕,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痛苦,但稍加思索,马上恍然大悟。看来,本城崇不必现身就能伤害山野边夫妇。在山野边夫妇眼中,本城崇如同侵蚀肉体的病毒或恶性肿瘤。

「你应该知道本城的下落吧?」我追问。

「怎么说?」

「你们自认掌握那男人的行踪,可惜,我得告诉你们,他根本不会回到你们想的那个地方。」

山野边辽的目光游移。原来情报部给的资料也不是毫无用处,刚刚那句话发挥效果了。

我试着整理发生在山野边夫妇身上的这起案子。以人类的术语来说,应该称为「复习」。不,称为「预习」更恰当。起初,我默默在脑中爬梳来龙去脉,遇上不明白的部分便询问山野边夫妇。

这对夫妇显然对我抱持戒心,碍于想知道我的「消息」才没恶言相向,也没将我赶出家门。或者,他们只是失去发怒的力气。

去年夏天,山野边夫妇的独生女菜摘身亡。那一天,山野边在家里看书。他家位于世田谷的僻静住宅区,是独栋建筑。

「隔天我预定参加一个谈论美术史的电视节目,正在临时抱佛脚地将一些相关知识塞进脑袋。女儿命在旦夕,我却捧着美术入门书不放。」案发后,山野边辽在唯一发表的手记中写道。

当时,妻子美树不在家,她开车到影音出租店。那天新动画片开放租借,她想借几片回来给女儿一个惊喜。

小学下课后,菜摘与两名住在附近的同学一起走回家。然而,菜摘没踏进家门。在离山野边家约一百公尺的路口,菜摘向同学道别。一男一女两名同学挥挥手,和菜摘互道「明天见」,转往另一条路。

菜摘根本不用转弯,笔直前进就能抵达家门,她却始终没回家。

山野边夫妇担心迟迟未归的女儿,在住宅区内奔走察看,甚至前往学校,几乎找遍每个角落。

晚上九点,夫妇俩报警。之后,有周刊杂志针对「太晚报警」这一点提出质疑,山野边在手记中回应:「一旦报警,等于承认女儿失踪,所以我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当时我抱着一丝期待,希望不必惊动警察。」

我不认为山野边辽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毕竟人类原本就不是理性的动物。周刊杂志上写下「山野边夫妇的行动匪夷所思」的人倘若遭遇相同情况,多半也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接获报案后,警方的表现还算称职。至少我听到的评价是如此。他们立刻派员搜索住家附近,设法安抚山野边夫妇。顾及可能会接到勒索赎金的电话,家里也配置警力。

隔天,山野边菜摘的尸体在郊区河中被发现。从山野边家前往该处,徒步约需三十分钟。尸体并非自上游漂下,而是直接弃置。

死因是窒息,但脖子上并无勒痕。据报章杂志的推测,菜摘可能遭塑胶袋套住头,或关进缺乏氧气的空间。

数天后,警方宣称尸体内检测出生物硷毒素。由此推断,菜摘遭注射药物,引发呼吸困难,终至缺氧身亡。另有报导指出,南美的原住民族会使用类似的毒药制成毒箭,进行狩猎。看到这则报导,我想起曾受同一种毒箭攻击。当然,这只是毫不相干的回忆。

「我听见你和外头记者的谈话。」山野边辽望着门旁墙上的对讲机荧幕。原来如此,透过那玩意可得知外头动静。「之前,我家门口跟大名出巡一样,随时有人轮班看守,简直像『参勤交代』的落脚歇息时间。」

「差得远了。」我脱口而出。

「差得远了?」

「跟『参动交代』差得远了。」我回想亲身参与「参勤交代」的情景。那项制度在人类历史上持续约两个半世纪,我曾为工作参与数次。「起先,我认为那非常麻烦又不符合经济效益……」

「千叶先生,你为何能一脸认真说出这么怪的话?」山野边辽苦笑。

我早就习惯这样的评价。

「以前学校教过,江户时代的『参勤交代』制度,害各地方大名无法专心在领土内发展势力。既然能持续两百年以上,可见相当有效。」美树开口。

「没错。」我点头同意。「不过,这也造成江户人满为患,形成另一种负担。为了应付『参勤交代』的需求,旅店不能擅自歇业。当时,恐怕很多旅店是迫不得已继续营业。不仅如此,来到江户的人往往喜爱江户更胜故乡。跟现在一样,一旦习惯都市的刺激生活,就很难再回去乡下过日子。」

「千叶先生,你怎么好像曾亲眼目睹?」

「我确实亲眼目睹。那种簇拥着大名前进的队伍会产生我最讨厌的现象。」

「何种现象?」

「壅塞。」最严重的一次,动员高达数千人,队伍绵延数公里。想到那幕景象,我忍不住叹气,脱口道:「壅塞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

「那最好的发明是什么?」美树问。

「当然是音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山野边夫妇面面相觑。

「江户时代有音乐吗?」美树问身旁的丈夫。

「千叶先生,江户时代有音乐吗?」山野边转头问我。

「钢琴在十八世纪初诞生,之前便存在各式各样的乐器。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流行音乐,江户时期大概是『清元』或『小呗』(注:「清元」与「小呗」皆为江户时代盛行的三弦琴音乐。)吧。」

「刚开始,消息很多很杂。」山野边辽皱着眉回忆当时的混乱。「有人看见魁梧的男子在街上鬼鬼祟祟徘徊,有人看见外国绑架集团的车子疾驰而过。我们像无头苍蝇般追着这些消息。」

「那个时候……」美树也一脸苦涩,「连菜摘的同学也好意提供各式各样的情报。例如,案发数天前,有人看见菜摘在回家途中,遇到一名中年大叔……」

「我想起来了,」山野边耸耸肩,「那个男的在路上拦住孩童,提到毒蛇之类的。大伙联想到菜摘中的毒,都认为他就是凶手。」

「后来发现是误会?」

「嗯,其实是有爬虫类从某户人家逃走,对方四处张贴传单,警告路人。」

「爬虫类?」

「大概是蛇吧。」美树说。「要不然就是鳄鱼。」山野边接着说。

「鳄鱼这么大只,怎么逃走的?」

「搞不好是透过管道弄来的鳄鱼蛋或小鳄鱼。」

「凶手会不会是鳄鱼?」我一脸认真。

山野边夫妇无奈地摇头,「不,约莫三星期后,警察逮到真凶。」

凶手是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名叫本城崇,住在河川另一岸的公寓。

「要是我没记错,这个人没工作?」我回想情报部提供的资料。

「对。」山野边辽压抑着情绪,低喃:「他没工

作,却过着富裕的生活。」

本城崇十几岁时,家中发生火灾,担任官员的父亲与经营投资公司的母亲葬身火窟。本城崇获得双亲的存款、股票及外币等遗产,不必工作便能优雅过活。以上是来自情报部的资讯。

我原本想问「他有没有庄园」,最后没开口。人类的时间概念和我们不同,这种差异经常反映在「从前」、「现在」、「古代」、「不久前」之类字眼的定义上。人类的世界里,恐怕已没有庄园制度。

「本城怎么会遭到逮捕?」我问。

一提及这个名字,山野边夫妇的脸上出现皱纹,仿佛是剧烈疼痛造成脸部肌肉破损龟裂。

「出现了目击证人。住在河边的老奶奶看见那男人和菜摘走在一起。」美树回答。

说出「那男人」时,美树脸上再度出现裂缝。

「老奶奶超过七十五岁,但脑袋还相当清楚,看到电视新闻,便立刻联络警察。」

「那个时候,她脑袋还相当清楚。」

美树双颊一颤,「对,那个时候。」

不料,进入法院审判后,老奶奶居然翻供。

这部分暂且不提。总之,案发不久,老奶奶的证词让搜查有了突破,警方将本城崇列入嫌犯名单。小学到河边的路上有间便利商店,店内装设的监视器也拍到本城与菜摘的身影。警察拿本城的照片给山野边夫妇指认,他们立即想起这号人物。

「你们跟本城有交情?」

「称不上交情,只是住得近,多少有些往来。」山野边辽神色痛苦,「第一次遇到他大约是在两个月前。」

「不必勉强回想,我大概猜得出是怎样的情况。」

我这么说并非出于体谅,也非自认想像力丰富,而是早就掌握相关情报。

一切的开端,源于一场争执。

那天,离山野边家有些距离的大公园后方巷子里,一对年轻男女起了口角。女人想逃走,男人拉住她。女人用力挣扎,男人又拉得更紧。山野边辽原以为是情侣吵架,不愿蹚浑水,当没看到从旁绕过。然而,观察之下,两人似乎不认识。于是明知是自找麻烦,山野边辽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发生什么事?」男人恼羞成怒,骂道:「不关你的事。」女方连忙哀求:「救救我。」山野边辽只好随口胡谒:「抱歉,她很像我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你看错了吧。」

「不,真的很像。」

「跟哪个人很像?」

「我奶奶年轻的时候。」

「你在耍我吗?」

其实山野边辽颇为紧张,并非故意开玩笑。他的手记里写着,没自信能打赢对方,当时害怕得只想逃走。

最后,男人不甘不愿地离开。不过,他不是畏惧山野边辽,而是瞥见附近有个年轻男人准备打手机报警。

那个拿着手机的年轻男人,就是本城崇。

女人道谢后离去,留下山野边辽与本城崇。「您是山野边先生吧?我拜读过您的小说。」本城崇忽然毕恭毕敬地开口。自从上电视后,常有陌生人找山野边辽攀谈,所以他不太惊讶,也毫无戒心。

「山野边先生,看来您很有正义感。」眉清目秀的本城崇微笑道。这句话虽然不带恶意,但他的态度不像闲话家常。山野边辽随口敷衍,想尽快抽身,本城崇却自顾自讲个不停。

根据情报部提供的资料,两人的对话如下。山野边辽的手记里并未提及这段内容,应该是情报部暗中搜集而来。

「您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吧?」本城崇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嗯,我知道。」

「有部黑白电影《扒手》(Pickpocket),是改编自这本书,您听过吗?」

「不,我没听过。」

「那部电影里,男主角对警察说:『怀才不遇的优秀人类,拥有犯罪的自由。』」

「优秀的人犯罪又何妨,这也是《罪与罚》故事的起点。」

「于是,警察反问:『优不优秀,由谁来决定?』」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

「男主角回答:『自己。』」

「由自己决定?可是,人往往会高估自己的能力。」

「电影里的警察也认为他的想法太荒谬。然而,男主角接着说:『只有一开始会犯这种错误,我以后会更谨慎。』」

「你想表达什么?」

「您不认为这句话很棒吗?那是我的理想。」

「理想?你是指哪一点?」

「男主角的冷酷。那位导演拍的电影,尽是荒谬无稽的悲剧。演员个个像木偶般面无表情,承受着悲惨的遭遇。山野边先生,您晓得其中的用意吗?」

「不清楚,我对那位电影导演所知不深。」

「那位导演肯定明白,世上充满无法避免的不幸,甚至可说是人生的本质。所以,电影中的人物只能默默承受一切。山野边先生,您十年前写的短篇小说《植物》里,身为画家的男主角不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这篇小说?」

「我非常喜爱这篇小说,里头详述了铃兰的毒性。」

「嗯,铃兰的根部到花瓣都含有剧毒。」

「我对主角的处境感同身受。素描植物的日常工作结束后,从植物中萃取毒素的那段情节,看得我大呼过瘾。」

「大呼过瘾?这似乎偏离了我的本意。」

「是吗?」

「当初参考的资料还留在家里,女儿读过后,竟然对毒物产生兴趣,真是伤脑筋。」

「意思是,令媛开始接触毒物?」

「怎么可能,毒物没那么轻易弄到手。」

「药局不就能买到?」

「毒和药是两回事。」

「不,没什么不同。」本城崇一脸正经地回道,「服用太多退烧药,体温会大幅降低,造成虚脱。一般的感冒药一旦产生副作用,全身也会出现类似烫伤的症状,甚至失明。此外,山野边先生,您在《植物》中提过,某地原住民制作毒箭的材料,可当肌肉松弛剂。换句话说,毒和药是一体两面。」

「你懂的挺多。」

「其实,我设法从海外偷偷弄到一些毒物。」

「真的吗?」

本城崇的神情丝毫未变,看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山野边辽并未深思,只认为是年轻人爱炫耀、装流氓,于是将话题拉回女儿令人哭笑不得的举动。

「学校出一项作业,要制作一本简易的图画故事书。」山野边辽说:「菜摘模仿童话《喀嚓喀嚓山》(注:原文为「かちかち山」,是日本民间童话,描述老翁的妻子遭狸猫杀害,最后老翁借助兔子的智慧成功报仇。「喀嚓喀嚓」是故事中兔子以打火石点燃狸猫背上木柴时发出的声响。),稍微修改结局。泥船沉没后,狸猫没溺死,在紧要关头攀住木板活下来。不仅如此,为了报仇,狸猫竟然打起下毒的鬼主意,简直异想天开。」

「下毒?」

「没错,后来狸猫在东京的水坝里下毒,污染水道,把大伙搞得鸡飞狗跳。过程相当残酷,但最后兔子打倒了狸猫。」

「她把这作业交了出去?」

「对,她取名《新喀嚓喀嚓山》。书里把中毒挣扎的人画得颇像一回事,引起不小的回响,算是话题之作。」山野边辽苦笑。「级任导师知道我是作家,不敢随便批评她的作品,来找我商谈,说『担心菜摘是不是有那样的恐惧』。」

「令媛怎么解释?」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爸爸房里有些关于下毒的书,读起来既可怕又有趣。』唉,或许小孩都

是如此。」

本城崇这才喜孜孜地露齿笑开。「不过,就算往水坝下毒,毒素也会在净水场除去,大概不会成功。」

「这不是重点。」山野边辽再次苦笑。「要是她这么写,事情恐怕会更无法收拾。」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那男人会做出这种事。」坐在我面前的山野边辽低语。

「现在呢?」我并未深思,纯粹确认道:「你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了吗?」

「或多或少。」山野边辽有气无力地回答。

「哦?」

「那男人没有良心。」

「什么意思?」

「千叶先生,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山野边辽的语气充满绝望。「我们只能承认真的有人天生没有良心,而他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复制人吗?」我不禁想起一名专门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我有一个朋友的研究,是以动物细胞制造出基因相同的复制体。靠这样的技术,不需双亲也能制造出人类。你提到的没有双亲的人,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不,他当然有双亲。我们是指『良善心灵』的良心(注:日文「双亲」与「良心」的发音相同。)。」美树笑着纠正。

「啊,原来如此。」虽然慌张,但根据经验,我一定要摆出沉稳的态度。若是坐立不安,情况会变得更棘手。「说他没有良心,是什么意思?」

「造成他人的痛苦,有些人根本不在乎。」美树应道,山野边辽接过话:「这种人称为『精神病态者』。书上说,在美国,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

机率和统计往往不具任何意义,但人类只能依赖机率和统计理解大部分事物。

「这些缺乏良心的人,跟我们生活在相同的社会里,看起来与一般人没太大差别。」

「唔,我的确经常遇上这种人。」

擅于利用别人,撒谎后毫无罪恶感,就算养的狗活活饿死也不会愧疚,我调查过很多这种人。他们多半身体健朗,拥有极高的智慧及吸引人的魅力。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犯罪机率不高,生活与常人无异。

「真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一样米养百样人。就像一篮橘子,肯定有的甜,有的酸。」嘴上这么说,我根本尝不出水果的酸甜滋味,纯粹是随口胡扯。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只是比较酸的橘子?」

「或是比较甜的橘子。总之,他们不是受损、腐坏的橘子。本城崇也是这样吧?看不出精神失常,尽管没工作,但手头有钱。他没有良心,而且……」

「而且?」

「他不是复制人。」

「千叶先生,你知道今天的判决结果吗?」

「下午看过电视新闻。」我撒了谎,其实我是看情报部给的资料。「他获判无罪,真难以置信。」我尽可能表现得义愤填膺。

美树一脸迷惘。那不是愤怒,是纳闷的神情。

「哪里不对吗?」

「千叶先生,你讲起话仿佛情感丰沛,又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我不太擅于表达。」

「提到这一点……」山野边辽突然想起似地开口:「心理学的书上说,一般人对『我爱你』或『好难过』之类描述感情的字眼,会产生强烈的反应……」

「哦?」

「然而,在『精神病态者』这种没有良心的人身上,看不到这样的反应。」

「什么意思?」

「不管是『爱』还是『桌子』,他们的反应都一样。或许可说,他们无法理解『情感』。」

「这句话套用在千叶先生身上似乎也挺合适。」美树说道。不过,她筑起的防备心,不至于造成我的困扰。

「从机率来看,就算我是没有良心的人也不奇怪。」事实上,我不具备人类定义的「良心」。不过,这项统计的对象是人类,我不包含在内。

山野边辽不禁苦笑。妻子美树流露的笑意更明显。

「千叶先生,搞不清楚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从审判的过程,我早猜到法官会判无罪。」山野边辽说。

「哦?」

本城崇遭到逮捕不久便承认犯下杀人罪行。但进入审判后,又改口否认检察官的主张。

他辩称没杀害山野边菜摘,当初承认杀人是因警方用「已掌握证人及证据影片」威胁,脑袋一时糊涂。

刚开始,媒体及社会大众多半认为本城是死鸭子嘴硬,在做最后的挣扎。

「可是,随着审判的进行,情况有变?」我觉得不回些话不行。

山野边辽深深点头。开庭不久,七十多岁的目击证人竟然冒出一句「之前我说看见了,其实没什么自信」。

在此之前,老奶奶总是流畅又斩钉截铁地说:「我亲眼看见菜摘和本城走在一起,绝不会错。要我相信自己老眼昏花,除非我每天看的电视其实是红萝卜。如果有人怀疑我年纪大,眼睛不中用,就站在离我二十公尺的地方试试,脸上几颗痣我都数给你看。」

不料,一站上法庭,老奶奶竟然心虚地找借口。「坦白讲,我的眼睛很容易疲劳。当时警察认为我年纪大,不把我的证词当一回事,我才故意赌气。那时看见的是谁,我没太大把握。」

「那是老奶奶的真心话吗?」我问。

「什么意思?」

「她会不会是受到威胁?」

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重要审判,由于工作所需,我跟在证人身旁。证人原本指控上司贪污,却受到「不想死就改证词」之类的威胁。于是,他只好屈服,乖乖改变证词,最后还是被车撞死。理由有两点,一是上司担心他再度翻供,二是我在调查结束后下了「认可」的判断。

「老奶奶会不会是受到本城或其他人威胁?证人突然改口,极可能是受到威胁。」

「不,那男人在警方手上,没办法威胁证人。」山野边辽摇头。

「是吗?间接威胁证人的方法很多,他不一定要亲自出马。例如,委托别人动手。」

「委托别人……」山野边辽仔细咀嚼这句话。「倒是不无可能。」

「对了,谈到这个……」我搬出情报部提供的资料,「到底是谁找到公寓男?」

「公寓男?」山野边辽一愣,美树从旁插嘴:「啊,他指的是詹姆斯·史都华吧?」

「他不是日本人?」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此人明明姓「轰」,是年过四十的男人。

「千叶先生,你没看过詹姆斯·史都华演的《后窗》(注:RearWindow,一九五四年希区考克执导的美国电影。)吗?」

「窗户是看过不少,但没注意到还分前后。」

「《后窗》是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断了腿的摄影师,透过窗户看到许多可怕的事情。」

我终于明白他们想表达的意思。

情报部提供的资料浮现脑海。轰住在某公寓日照充足的朝南一户。丢掉饭碗后,轰找不到下一份工作,只好整天关在家中,靠失业救济金过活。领老人年金度日的老母亲,一手包办轰的饮食及生活所需。倘若没记错,以上就是轰的基本资料。他的兴趣是以数位摄影机拍摄窗外往来的人车。或许是姓氏里有三个「车」字,他对路上的车子相当感兴趣。

「轰和詹姆斯一样,是在窗边偷拍?」

「没错。」山野边辽点头。「轰先生个性踏实,可惜时运不济。」

「怎么说?」

「他工作十分认真,却遭到裁员,内心大受打击,从此成为茧居族。」

「你似乎很抬举他?」

山野边辽「抬举」一下自己的肩膀,应道:「现实生活中,虽然只是个演员,詹姆斯·史都华却十分正派,甚至有『美国的良心』的美名。他没传过丑闻,不曾离婚,八成也不会外遇。」

「提到外遇,公公倒是有经验。」美树插话。

「是啊,我父亲选择的是任意妄为的人生。」山野边辽眺望远方,仿佛在回想重要的记忆。

「他是个花心汉?」我只是试着搭上话题,山野边辽却露出困惑的表情。原以为他是觉得父亲受到侮辱,似乎并非如此。「倒也不是。我刚刚提过,他纯粹是努力摘取每一天。」山野边辽低语。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单纯享受着人生的每一天。」这个回答没比前一句好到哪里去,但山野边辽不像避重就轻,只是不太愿意详细解释。

「总之,轰录到证据画面?」我拉回话题。

「没错,而且是对那男人有利的证据。」

依情报部提供的资料,命案刚发生时,警方凭三项证据认定本城崇是凶手。

第一,便利商店的监视摄影器拍到山野边菜摘与本城走在一起的画面。

第二,一个老奶奶目击两人在河边。

第三,山野边菜摘的指甲里残留本城的皮肤碎屑。

本城崇爽快承认在路上遇到山野边菜摘,并陪她走了一段距离。

照本城的说法,当时的状况是这样的——

本城与山野边一家有过交流,认得女儿菜摘的长相。在离山野边家颇远的地方看见菜摘,他上前关心:「你要去哪里?」但菜摘卖起关子,回答:「不告诉你。」本城心想,毕竟是认识的人,于是陪菜摘走到下一个路口。

「当时,菜摘拿着可爱的钥匙圈,我故意抢过来,想捉弄她。」这是本城对第三项证据的解释。「钥匙圈上挂有小狗布偶,约是菜摘的拳头大,我笑她用那么大的钥匙圈一定很麻烦。她急着想抢回去,在我的手臂上抓了一把。瞧,这就是她留下的伤痕。」本城朝警察伸出右臂。「菜摘的指甲里残留着我的皮肤,便是这个缘故。」

至于警方在菜摘的衣服及书包上发现本城的指纹及衣物纤维,他也辩称是「抢夺钥匙圈造成」。

当然,警察并不相信本城的说词,认为成人不会和孩童抢钥匙圈玩。

不久出现了新的证人,也就是轰。

轰在自家房内偷拍外面的景象,偶然录下「抢夺钥匙圈」的过程。

「警方为何没第一时间找到这个证人?」其实我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觉得适当回应有助于山野边辽叙述案情。

「警方在附近搜集证词,但没挨家挨户拜访。」

「何况,轰先生总关在房里,就算警察找上门,也是母亲开门应对。」美树补充。

「找到连警方都没发现的新证据,本城的律师真是太幸运了。」

「那个律师激动地告诉媒体:『我相信被告是冤枉的,绝不会放弃寻找证据。』」山野边辽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或许是这样,才找到轰先生拍摄的画面。」

画面中,全程拍下「成人与孩童抢夺钥匙圈」,完全符合本城当初的描述。本城与山野边菜摘走在公寓对面一条绵长的路上,本城仔细打量手中的钥匙圈,菜摘在旁边蹦蹦跳跳,想拿回钥匙圈。如同本城的描述,钥匙圈上挂着一只颇大的布偶。与其说是「抢夺钥匙圈」,更像一场成人与孩童的游戏,气氛和平温馨。而且,画面清楚拍下菜摘抓伤本城手臂的瞬间。菜摘不断道歉,本城好脾气地挥手说「没关系」,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这项证据出现后,审判的气氛起了变化。」山野边辽接着道。

推断本城有罪的证据中,目击证人的老奶奶丧失自信,菜摘指甲里的皮肤碎屑被认定并非犯案时留下。至于便利商店摄影器的影像,只证实本城与菜摘曾走在一起。

三大证据全落空,加上本城崇改口声称是被迫招供,不难想像检方站不住脚。

「何况,不久前才爆出几件冤狱案,当然会想回归『无罪推定』的基本原则。」山野边辽继续道。

「谁想回归基本原则?法官吗?」

「除了法官,还有社会大众。」

「既然如此……」我看准时机,推进话题。「山野边,你有何打算?」

「咦?」

「本城获判无罪,就算检察官上诉,在那之前……」

「检察官应该不会上诉。」山野边打断我的话。「除非找到铁证在上诉时逆转颓势,否则恐怕会认输了事。」

「一旦无罪定谳,不就代表承认本城不是凶手?」

「并非承认本城不是凶手,只是他可能不必背负罪责。」山野边辽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刚踏进这个家时,他就是这样的眼神。如今恢复原样,像是突然想起一件该做的事。

「这案子不是非常受世人关注吗?」我问。

「关注?」山野边辽咀嚼着这个字眼,若有深意地停顿半晌,才开口:「或许吧。」

「除了千叶先生之外。」美树接过话。

「什么意思?」

「千叶先生,我看得出你对审判结果毫无兴趣。」

「没那回事。」我心虚地反驳。没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过,两个星期内,检察官可斟酌要不要上诉,不必急着下决定。」

「换句话说,山野边,这代表你也有两个星期的空档。」

「咦?」

「这两个星期相当重要,不是吗?」我以推测的口吻道出早就知道的事实。「期间,本城不必待在拘留所或法院,而是回到你们生活的社会中。」

「那又怎样?」

「对你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千叶先生,你是不是晓得什么?」

「谁都猜得到,这两个星期是你们为女儿报仇的绝佳机会,不对吗?」

山野边辽没答话。

「你们想报仇吧?」

山野边辽和美树一时毫无动静。他们既不惊讶,也不显得慌张。

半晌,山野边辽开口:「果真如此,千叶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坦言。不管山野边辽有何计划,都不会影响我的工作。「只是想告诉你们,弄错地点了。」

「弄错地点了?」

「那男人不会出现在你们猜想的地方。」

山野边辽愣愣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他的意思可能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查出本城的藏身处」,也可能是「你怎么知道本城此刻在哪里」。不论哪种,我都说不出「是情报部给的消息」以外的答案。于是,我改变话题:「你们知道吗?家人是不允许为儿女报仇的。」

「允许报仇?你讲的是哪个时代的事?」美树十分疑惑。

「为双亲、伯叔父、兄长、君主报仇者无罪,为儿女、配偶报仇者,以杀人罪论处。」

「君主?千叶先生,你是指江户时代的情况?」

「是啊。」

原本担心又吐出不合时宜的话,但山野边夫妇似乎颇感兴趣,于是我继续说。

「我对历史很有兴趣,算是重度历史迷。」这是我经常使用的借口。

「为什么不能替儿女报仇?」美树问。

「为了减少流血冲突吧。」我忆起曾听某君主提过这一点。「尽量减少报仇行为,可避免许多麻烦。」

「现代也没太大不同。」山野边辽开口:「法院只是国家及社会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而设立的机构。没有一个受害者家属会自愿将凶手交给法院处置。所谓的

审判,根本不是为了受害者家属而执行。」

我以前负责调查的一名男子,成功报了杀父之仇。在江户时代,申请合法报仇的手续非常麻烦。首先须取得君主核发的报仇许可状,提交奉行所,登记在名簿上。一旦发现仇敌,还得前往公所进行核对,获得认可才能动手。那名男子凑巧在旅店遇上仇敌,冲动拔刀斩杀。根据规定,若是特殊情况,准许在事后核对。不论哪种,手续都极尽繁琐。「搞得这么麻烦,实在有点想放弃。」他曾如此抱怨。

「不管是江户时代或现代,失去孩子的痛苦是相同的。无论法律怎么规定,双亲总是会想替儿女报仇。」山野边辽有感而发。

「我想起一个跟大名出巡有关的故事。」

「千叶先生,你似乎满脑子都是大名出巡?」美树笑道。

「某位大名在『参勤交代』途中行经一座村庄,一个三岁孩童从队伍前走过。家臣认为孩童太无礼,便押进大名住宿的旅店。」

「对方是一个三岁孩童?」

「村民全来恳求大名饶恕孩童。」

「那是当然的。三岁小孩懂什么礼仪?」美树皱眉。

「千叶先生,孩童还是被杀了吧?」山野边辽问。

「你怎么知道?」

「我在书上看过。那位大名是德川将军的亲戚,以残酷无情著称。不过,有人认为是捏造的,因为这则故事只出现在非正式出版的日记文献中。若是真人真事,应该会留下官方纪录。」

「任何对掌权者不利的事情,都不会留下官方纪录。」

「是吗?」

「没错。」

我记得那位大名笑嘻嘻地说:「就算是孩童也照杀不误。」当时,为了调查一个即将在两天后因大雨丧命的村民,我碰巧待在那位大名的身边。那位大名毫不顾忌我在场,如数家珍般愉快炫耀各种凌虐孩童的花招。

「那位大名或许是二十五人中的一人。」美树应道。

我并未深入思考,点点头,望着两人。「不过,故事有后续。」

「哦?」

「三岁孩童的父亲是个猎人。他耗费数年等待机会,终于自远处射杀大名。」这是我从同事口中听来的。「山野边,那猎人就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什么意思?」

「不管法律允不允许,你都要为女儿报仇,绝不会原谅凶手,对吧?」

山野边辽与美树神情不变,愣愣地盯着我。我们默默对看半晌。每次遇到这种场面,我总会烦恼不知该主动打破沉默,还是等对方开口。其实,即使枯坐七天,我也不在乎。期间要是有音乐可听,会更加惬意,只是调查工作就无法顺利进行。我晓得很多同事假装认真调查,私底下都在混水摸鱼。或者该说这是常态。但我的观念是,工作就要做到尽善尽美。

「不过,」山野边辽出声,「江户时代的法律,真的有人遵守吗?」

「真的有人遵守?什么意思?」美树问。

「毕竟当时没有《六法全书》。」

「没有《六法全书》,但有《武家诸法度》,而且改编多次。」我回想道。

「千叶先生,你说得好像亲眼目睹。」美树苦笑,山野边辽接过话:「自从不用上历史课,就没听过《武家诸法度》,实在怀念。」

「第一次听到《武家诸法度》时,我以为是一顶帽子,你们也是吗?」

「咦?」山野边辽皱起眉。

「你以为那是大礼帽之类的东西?」美树噗哧一笑。

「是啊。」不过,那时代没有大礼帽。

「武家诸帽子(注:日文中,《武家诸法度》的「法度」音同「帽子」。)?」

「是啊。」

两人露出同情的笑容,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山野边辽起身轻轻拉开窗帘,「雨下个不停。」

「我早就料到了。」只要是我进行调查的期间,天气从来没好过。有时毛毛细雨,有时连日豪雨。偶尔乌云密布没下雨,但绝不可能晴朗无云、阳光灿烂。「那些记者还在吗?」

「没剩几个。」山野边辽应道:「大概都去避雨了。不过,几个穿雨衣的留下。」

「真是阴魂不散。」

「其实我很敬佩这种不屈不挠的执着。」

「是啊,下这么久实在了不起。」

「下这么久?」

「你不是指下雨吗?」

「不,我是指记者。」山野边辽一脸错愕,「下雨跟执着有什么关系?」

「的确没关系。」

「那些记者不是执着,是兴奋。」美树插嘴。

「兴奋?守在外头很兴奋?」

「不,是为狩猎兴奋。好比在森林里发现鸟儿或其他猎物,脑袋会分泌某种物质。」

「分泌某种物质?」我有些疑惑。

「荷尔蒙吗?」山野边辽跟着问。美树点点头,「脑内啡之类。由于脑袋里有这种物质,他们才会苦苦守在外头。每当做出成绩或超越别人时,大脑就会分泌许多能够带来快感的脑内啡。他们食髓知味,于是死守不放。」

「有道理。」山野边辽点点头,「人类大部分的行为,都是想获得『成就感』。」

「你们有何打算?一走出去,记者恐怕会全围上来。」我不在乎延到明天出发。

「我们有外出的自由。」山野边辽有气无力地说,「这些人没权力阻挡。」

「但他们会举起麦克风和摄影机包围你们。」

「比起一年前,这还算温和。今天他们大概抱着『采访到最好,采访不到也无所谓』的心态。」

「千叶先生,那男人到底在哪里?」美树轻描淡写地切入关键话题。

「你们以为本城回家了吧?」本城崇的家距离山野边家约两公里,徒步就能抵达,开车更是不用花多少时间。两年前,本城崇改建继承自双亲的独栋房子,如今看上去像是两个巨大方块堆叠成的朴素建筑。

「不,我们不认为他会回家。他家门口的记者恐怕比这里多。」

「也对,那他会去哪里?」

山野边辽沉吟半晌,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我实话。不过,他不说实话也没关系,我很清楚他的想法。山野边夫妇打听到,两年前本城崇偷偷买下公寓一户。为了今天,他们已准备万全。可惜,本城崇不会如他们所料地回那边的公寓。

「箕轮有没有消息?」美树问。

山野边辽拿起手机确认:「没收到任何讯息。」

屋内看不到音响设备,但手机能听音乐。我巴巴望着山野边辽的手机,突然有股恳求他放音乐的冲动。山野边辽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似乎有所误解:「这支智慧型手机的号码,只有特定的人知道。」

「特定的人?」

「就是箕轮。」美树笑答:「这支手机就像专门和箕轮联络的无线收发器。」

「箕轮是谁?」

「我刚出道时的责任编辑,现在是周刊记者。」

山野边辽一提,我才想起资料上确实有这条,原以为不重要。

「原来如此。」

「为了采访那男人,箕轮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我,所以我告诉他这支手机的号码。」

「除了箕轮,还有谁知道这支手机?」

「没有别人。倘若事态紧急,警方会直接过来。何况,要是有重大进展,电视新闻多半会报导。」

「原来如此。」

「我平常使用的手机,一天到晚都是烦人的电话。」山野边辽指着客厅矮柜上的手机,想必已设定静音。「尤其判决刚出

炉,想找我聊聊的人一定更多。」

「箕轮值得信赖吗?」

「他小我一岁。我刚当上作家时,他才踏入社会。我们都是无名小卒,手边没有任何武器,但总并肩作战。没有箕轮,恐怕没有今天的我。」

「这么说,要是没有箕轮,你女儿也不会被杀?」我随口讲出内心想法,山野边辽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我察觉这句话惹恼他,却不明白他到底对哪一点不快。

「千叶先生,要是没有箕轮,我老公肯定当不成优秀的作家,也不会跟我结婚,自然就不会生下女儿。」一旁的美树出声。她的语气轻快,像在开玩笑。

我望着美树,「你们何时认识的?山野边辽还没成为作家前?」

「当时他是无名小卒。」

「他是个小兵?」我问。

「不是那个意思。」美树苦笑。「我刚认识他时,根本没料到他会成为作家。」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一件羽绒外套。」山野边辽扬起嘴角。

「羽绒外套?」

「那时我是学生,在东京某条小巷里的餐厅打工,负责清洁。有一天,我走出经常光顾的咖啡厅,看见她站在路上,不停拉扯外套拉链。」

「我的拉链咬死了。」美树解释。

「拉链会咬死人?」脑海浮现外套拉链撕咬血肉的画面,下一瞬间,我想起人类口中的「拉链咬死」,是指拉链夹住旁边的布。

「拉链咬死确实麻烦。」我赶紧补上一句。

「是啊,真是烦死人。我努力想修好拉链……」美树低下头,双手在腹部比画。

「山野边辽忽然出现,帮你修好拉链?」

「通常我不会随便跟陌生人交谈。擦身而过时,我瞥见她拼命扯外套拉链,虽然有点同情,但我没理她,赶着去打工。」

「嗯,那天他没理我。」美树附和。

「那天?」

「两天后,我在同一条路上,又看见她站在那里扯拉链。我吓一跳,心想怎会有人为了拉链在路上站两天。」

「怎么可能。」美树笑道。

「不可能吗?」我问。

「我只是碰巧在相同地方,遇上拉链咬死的状况,大概是拉得太急。不过,我早就忘记两天前也在那里扯拉链。」

「在我看来,她就像在那里站了两天。」

「两天前才遇上拉链咬死的状况,为什么没有警惕自己放慢动作?」

听到我的疑惑,山野边辽笑道:「千叶先生,这句话说得真好。没错,人类具有学习能力。我根本没料到这个人会在相同的地方陷入相同窘境。」

「我就是记性不好,总等拉链咬死才想起。明明下定决心要慢慢拉,依然重蹈覆辙。」美树辩解。

「所以,我忍不住上前关切:『你弄了两天拉链,还没弄好?』」

「原来如此。」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个人在讲什么。」

「一头雾水的是我。」

以此为契机,山野边夫妇认识彼此。说起来,人类真是单纯,居然因拉链夹住布这种小事跟不认识的人交往,甚至结婚。

「对了,千叶先生,你不觉得他早期在箕轮协助下写的小说都非常棒吗?」美树突然冒出一句。「啊,我忘了先问,你有没有读过他的小说?」

「当然,毕竟是幼稚园就认识的熟人。」我撒了谎。「不过,并非每一本都读过。」

「早期的作品里,描绘画家生涯的出道作不赖,后来那篇关于栽培咖啡豆的小说也很不错。」

「嗯,早期作品相当优秀。」我跟着附和,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一句:「可惜,后来渐渐没了当初的新鲜感。」随时间流逝,新的事物自然变得不再稀奇,其实适用任何情况。

「大家都这么说。」山野边辽有些尴尬,似乎想找台阶下。「作家刚开始的风格通常都是大胆狂放,掌握要领后才能写得精准细腻,这并不奇怪。」

「从你早期的作品感受得到诚恳与朴实吧?所以,我决定嫁给你。」

「之后,创作风格便逐渐改变。」实际上,我根本不清楚有没有改变,纯粹顺着他们的话说。

「出名后,他的书卖得愈来愈好,开始上电视、买昂贵的皮衣、举办签名会,作品风格起了变化,连箕轮也弃他而去。」

「箕轮只是调到别的单位。何况,我没买过昂贵的皮衣。至于签名会,每个作家都在办,不算坏事。」

「我猜箕轮一定放弃你了。你愈来愈高傲,尽写些不痛不痒的作品,他肯定对你相当失望。」

「你真是不留情面。」山野边辽皱眉,「不过,箕轮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哦?」

「他问我:『看太多偷懒作品导致视力恶化,能不能申请职灾补助?』」

「没想到箕轮也会说这种话。」美树眯起眼。

「大概是忍无可忍了。」

「搞不好就是这样,他才主动请调到小说部门以外的单位。」美树忽然转头问我:「对了,千叶先生,你参加过他的签名会吗?」

「签名会……」我略一思索,想起这名词的意义。我以前参加过类似的活动。「虽然想去,可是山野边辽太受欢迎……」我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排队要签名的人太多了,对吧?据说多半是看到电视节目,但死忠读者也不少。」

「其中有人极力主张早期作品比较好。」山野边辽苦笑。

「我怀疑那些人都是箕轮雇来撑场面的临时演员。」

「真的吗?」

「甚至有人说,从山野边辽的小说领悟人生的意义,你不觉得太假了吗?」

「不,你搞错了。对方不是说『人生的意义』,而是『词汇的意义』。他告诉我,在我的书里第一次读到『破釜沉舟』这个成语。接着,他坦承只读到一半,还问『后面会不会有趣一点』。」山野边辽苦笑。

「你怎么回答?」

「我老实告诉他『前半段比较有趣』。那个读者靠打工维生,兴趣是拍摄业余电影,我反倒能向他学习编故事的诀窍。」山野边辽虚弱地叹口气,「真怀念那些日子,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同。」

「是啊。」美树也咬着嘴唇叹气。

「总之,」我拉回话题,「如今箕轮成为记者,答应帮你揪出本城的狐狸尾巴,然后打手机通知你,对吧?」

「没到『揪出狐狸尾巴』那般夸张,不过一年前他确实帮我很多忙。」

「但我说了很过分的话。」美树皱起眉,一脸后悔。「他好意关心,我却对他大吼大叫。」

「当时我们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我把箕轮跟那个丢糕饼的记者当成同一伙人。」

「不晓得那个丢糕饼的记者抱着什么心态,真可怕。」

「你们是指『糕饼好可怕』(注:饅頭こわい,是「落语」(类似单口相声的日本传统艺能)中的著名桥段。)吗?」

「不,之前有个记者朝我家丢掷糕饼,上面印着我女儿的名字。」

「担心你们肚子饿?」

「谁晓得。」山野边辽耸耸肩,露出苦笑。此时,他的手机响起悠扬的旋律。「啊,刚提到。箕轮,箕轮就打来了。」

山野边辽离开沙发,对着手机低语。

我集中精神聆听。不管音量压得多低,只要是透过电波传递,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山野边,我认为本城暂时不会回来。」另一头传来模糊的男声,应该就是箕轮。「我在你们查到的那栋公寓附近,一个记者都没瞧见。我刚刚打给守

在本城家前的记者朋友,他说那里挤满记者。山野边,你家的状况如何?」

「在下雨,虽然几个记者还留着,但守得不算太紧。」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箕轮,这不是你的错。」

「不,要是上头下令,我恐怕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守在你家门口。」

「当年你向我催稿时,可没这么热心。」

「就算我不催,你也会主动把稿子寄给我。」箕轮应道:「不过,我猜那些人不怎么积极。山野边,你有没有在门口贴公告?」

「有,写明『恕不接受采访』。只是我怀疑没太大成效。」

「聊胜于无嘛。他们抱持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赌一把的心态。等到晚上你都不出门,他们就会放弃。」

「只要我不出门……」山野边辽别有深意地喃喃自语。

「没错,或者突然发生更有话题性的案件,吸引社会大众的目光。」

「那是最好。」山野边辽苦笑,大概察觉自己有些失言。

「近来的热门新闻只有『一艘从北美出发的豪华客轮,因厕所故障造成骚动』及『俄罗斯军机下落不明』。」

「没有国内的消息吗?」

「国内的话,就是群马县镀金工厂的氰化钾遭窃。」

「氰化钾?」

「共有二十瓶遭窃,每瓶一百公克。」

「听起来挺严重的,不是吗?」

「不过,偷这种剧毒多半是想转手图利,极少用在恐怖活动上。倒是某个社论节目的主持人说出『镀金工厂再也没办法帮自己的名声镀金』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想,引起不少风波。」

「这种小事也能引起风波?」山野边辽再度苦笑。

「我也摸不着头绪,或许是认为他在暗指镀金工厂有内贼吧。这年头,喜欢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

「最好我们的案子也有人失言,帮忙转移大众焦点。」

「别开玩笑了。」

「总之,箕轮,你还没掌握到那男人的行踪吗?」

「啊,不……」箕轮语气一变,仿佛要发表郑重声明,只差没装模作样轻咳两声。「关于本城的下落,我收到另一个消息。」

「哦?」山野边辽望向我,耳朵依然紧贴着手机。「他在哪里?」

「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箕轮压低话声。「不是国道旁那栋,是车站前那栋新开的。」

「以前我们曾在那里讨论工作?」

「嗯,就是那间饭店。至于理由,刚刚有记者告诉我一个谣言。」

「怎样的谣言?」

「某周刊杂志社提供饭店房间给本城当藏身处,换取独家采访的机会。」箕轮报出杂志名称,「不晓得几号房。」

「是豪华套房吗?」

「换成是我,绝不会准备豪华套房,那会让对方得意忘形。」

「也对,谢谢。」

「山野边,你要过去吗?」

「过去?」

「你要去饭店找他?虽然告诉你这个消息,但希望你别乱来。」

山野边辽淡淡一笑,带着些许困惑与无奈。「那么,你为何告诉我?」

箕轮沉默片刻,答道:「我也不清楚。」

「法院判他无罪,我不会乱来的。」

「可是,你不认为他是清白的。我之前也问过,你是不是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本城确实是凶手?」

「有。」山野边辽不假思索地承认。我有点惊讶,不小心「哦」一声。美树瞥我一眼,并未特别在意。

「你真的有证据?」

「他亲口告诉我的。」山野边辽神情紧绷,眉头挤出极深的皱纹,微微上扬的嘴角不断抽搐,握紧拳头。「他故意让我看杀害菜摘的证据。」

「他让你看证据?假如有证据,法院怎会判他无罪?」

「我们一看完,证据就消失了。」

「他怎么办到的?山野边,这是真的吗?你告诉过警方吗?」箕轮相当诧异,不自觉提高声调。

「没证据,告诉警方也没用。」

「要是你愿意透露详情,我可以……」

「即使你写成报导,社会大众也只会当我是疯子。或许能博取同情,但没任何帮助。况且,就算握有扭转舆论的铁证,我也不会说出来。」

「为什么?」

「你还记得吗?刚当上父亲时,我们聊过万一儿女受到欺负会如何处理。」

箕轮沉默不语,大概在努力回想,或是往事让他无言以对。

「总之,谢谢你的好意。」山野边辽挂断电话。

「箕轮怎么说?」美树问。

「一样。」我出声。

山野边夫妇望向我,「一样?」

「跟我想说的一样。现下本城崇在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箕轮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咦?」山野边辽睁大双眼,瞪着我。「你怎么晓得我们的通话内容?」

山野边辽看来不知道我听见了刚才的电话。这种情况下,乱编借口反倒会引起疑心。「我耳力不错,听见你们的对话。」

「我什么都没听见。」美树说。

「箕轮是个大嗓门,我听得很清楚。」我斩钉截铁道。

「这不可能吧……」山野边辽疑惑地偏着头。

「我的听力是一流的。」

「简直能参加奥运的听力比赛了。」

我刚要回「确实考虑过参加」时,山野边辽吐出一句:「可惜没这个项目。」

「总之,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确实是那间饭店。」

「那男人就在那里?」美树问。

「周刊杂志社为了取得独家专访,协助他藏匿行踪。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目前不清楚。」山野边辽转述刚刚的通话。

「三五〇五房。」我补充道。这也是情报部的资料。

两人注视着我,眼神不像起疑,仿佛在看一场不可思议的魔术。真麻烦,接下来怎么办?我思索着,环顾屋内。客厅虽大,摆设却相当朴素。我望着墙边的柜子,上头摆满不知去哪里旅行买回来的小木偶及座钟。仔细一瞧,后头塞着一台迷你音响,我顿时心花怒放。但我压抑住情绪,工作中不该表现出私人情感。「那么,你们有什么打算?」我问,「马上出发?我认为不必太急,反正本城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饭店。不如睡一晚,养足精神再行动。」

其实,我只是想赶快听音乐。

「要是睡得着……」美树耸耸肩,「倒也不坏。」

「恐怕是睡不着。」山野边辽双目通红。得知本城的下落,他一定巴不得冲出家门前往本城的藏身处。「干脆立刻出发。」

「不,我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今天本城肯定有所提防,何况记者守在外头,要是你们夫妇外出的消息传开,可能会传入本城耳中。不如等到明天,记者都离开再出门。」我绞尽脑汁挤出各种理由。「而且,天黑后不该在外头游荡,太危险了。」

山野边辽一脸不以为然,但没反驳。

「明天出发。」我擅自决定,然后指着柜子。「要是睡不着就起床。瞧,那边不是有台迷你音响?拿出来听听音乐,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本页面更新于2024-05-20